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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恩断义绝紫衫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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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狮王决不会有凶险,你不必出手,隐藏形迹要紧。”张无忌点了点头,跟在蛛儿身后。这时只看到蛛儿婀娜苗条的背影,若不瞧她面目,何尝不是个绝色美女,何尝输与赵敏、周芷若、小昭三人?他心念一动之下,随即自责:“张无忌啊张无忌,你义父身处大险,这当口你却去瞧人家姑娘,心中品评她相貌身裁美是不美?”

    四人片刻间到了山冈之巅。只见谢逊双手出招极短,只守不攻,直至敌人拳脚攻近,才以小擒拿手拆解。这般打法一时可保无虞,但要击敌取胜,却也什难。张无忌站在一棵大松树下,见义父满脸皱纹,头发已白多黄少,比之当日分手之时已苍老了许多,想是这十年来独处荒岛,日子过得什是艰辛,心下不由得难过,胸口一阵激动,忍不住便要代他打发了敌人,上前相认。赵敏知他心意,揑一揑他手掌,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只听金花婆婆说道:“季长老,你的‘阴山掌大九式’驰誉江湖,何必鬼鬼祟祟的变作绵掌招式?郑长老更加不成话了,你将‘回风拂柳拳’暗藏在八卦拳中,金毛狮王谢大侠便不知道了······咳咳······”

    谢逊瞧不见敌人招式,对敌时便即吃亏,加之那季郑二老十分狡狯,出招时故意变式,令他捉摸不定。金花婆婆这一点破,他已胸有成竹,乘着郑长老拳法欲变不变之际,呼的一拳击出,正好和郑长老击来的一拳相抵。郑长老退了两步,方得拿定桩子。季长老从旁挥掌相护,使谢逊无暇追击。

    张无忌瞧这丐帮二长老时,见那季长老矮矮胖胖,满脸红光,倒似个肉庄屠夫,那郑长老却憔悴枯瘦,面有菜色,才不折不扣似个丐帮人物。两人背上都负着八只布袋。远处站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,也穿着丐帮服色,但衣衫浆洗得乾乾净净,背上竟也负着八只布袋,以他这等年纪,居然已做到丐帮的八袋长老,可说极为罕有。忽听那人说道:“金花婆婆,你明着不助谢逊,这口头相助,难道不算么?”

    金花婆婆冷冷的道:“阁下也是丐帮中的长老么?恕老婆子眼拙,倒没会过。”那人道:“在下新入丐帮不久,婆婆自是不识。在下姓陈,草字友谅。”金花婆婆自言自语:“陈友谅?陈友谅?没听见过。”

    蓦听得框喝之声大作,郑长老左臂上又中了谢逊一拳,在旁观斗的三名丐帮弟子又挺兵刃上前围攻。这三人武功不及季郑二长老,本来反而碍手碍脚,但谢逊目盲之后从未和人动手过招,绝无临敌经验,今日初逢强敌,敌人在拳脚之中再加上兵刃,声音混杂,方位难辨,顷刻之间,肩头中了一拳。

    张无忌见情势危急,正要出手,赵敏低声道:“金花婆婆岂能不救?”张无忌略一迟疑,只见金花婆婆仍拄着拐杖,微微冷笑,并不上前相援。便在此时,谢逊左腿又给郑长老重重踢中了一脚。谢逊一个踉跄,险些儿摔倒。

    张无忌手中早已扣好了七粒小石子,这时再也不能忍耐,右手一振,七粒小石子疾飞而出,分击五人。石子未到,猛见黑光闪动,嗤的一声响,三件兵刃登时削断,五个人中有四人给齐胸斩断,分为八截,四面八方的摔下山麓,只郑长老断了一条右臂,跌倒在地,背心上还嵌了张无忌所发的两粒石子。那四个遭斩之人身上也均嵌了石子,只是刀斩在先,中石在后,张无忌这一下出手,倒是多馀的了。

    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,众人无不心惊。但见谢逊手中握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,正是号称“武林至尊”的屠龙宝刀。他横刀站在山巅,威风凛凛,宛如天神一般。

    张无忌自幼便见过这柄大刀,却没想到其锋锐威猛,竟至如斯。

    金花婆婆喃喃道:“武林至尊,宝刀屠龙!武林至尊,宝刀屠龙!”

    郑长老一臂斩落,背上又给石子打中,痛得杀猪似的大叫。陈友谅脸色惨白,朗声道:“谢大侠武功盖世,佩服,佩服。这位郑长老请你放下山去,在下抵他一命便是,便请谢大侠动手!”此言一出,众人尽皆动容,没料到此人倒也义气深重。张无忌心中不由得好生敬重。

    谢逊道:“陈友谅,嗯,你倒是条好汉,将这姓郑的抱了去罢,我也不来难为于你!”陈友谅道:“在下先谢过谢大侠不杀之恩。只丐帮已有五人命丧谢大侠之手,在下十年之内倘若习武有成,当再来了断今日恩仇。”谢逊心想,自己只须踏上一步,宝刀一挥,此人万难逃命,在这凶险之极的当口,居然还敢说出日后寻仇的话来,算得极有胆色,便道:“老夫若再活得十年,自当领教。”陈友谅抱拳向金花婆婆行了一礼,说道:“丐帮擅闯贵岛,这里谢罪了!”抱起郑长老,大踏步走下山去。

    金花婆婆向张无忌瞪了一眼,冷冷的道:“你这小老儿好准、好强的打穴手法啊。你为何一共发了七粒石子?本想一粒打陈友谅,一粒便来打我是不是?”张无忌见她识破了自己扣着七石的原意,却没识破自己本来面目,便不回答,只微微一笑。金花婆婆厉声道:“小老儿,你尊姓大名啊?假扮水手,一路跟着我老婆婆,却是为何?在金花婆婆面前弄鬼,你还要性命不要?”张无忌不擅撒谎,一怔之下,答不上来。

    赵敏放粗了嗓子说道:“咱们巨鲸帮向在海上找饭吃,做的是没本钱买卖。老婆婆出的金子多,便送你一趟又待如何?这位兄弟瞧着丐帮恃多欺人,忍不住出手相援,原是好意,没料到谢大侠武功如此了得,倒显得我们多事了。”她学的虽是男子声调,但仍不免尖声尖气,听来十分刺耳。只是她化装精妙,活脱是个黄皮精瘦的老儿,金花婆婆倒也没瞧出破绽。

    谢逊左手一挥,说道:“多谢了!唉,金毛狮王虎落平阳,今日反要巨鲸帮相助。一别江湖二十载,武林中能人辈出,我何必还要回来?”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,语调中充满了意气消沉、感慨伤怀之情。适才张无忌手发七石,劲力之强,世所罕有,谢逊听得清清楚楚,既震惊武林中有这等高手,又自伤今日全仗屠龙刀之助,方得脱困于宵小的围攻,回思二十馀年前王盘山气慑群豪的雄风,当真如同隔世。

    金花婆婆道:“谢三哥,我知你不喜旁人相助,是以没出手,你不见怪罢?”张无忌听她竟然称他义父为“三哥”,心中微觉诧异,他不知义父排行第三,而瞧金花婆婆的年纪,显然又较他义父为老。只听谢逊道:“有什么见怪不见怪?你这次回去中原,可探听到了我那无忌孩儿什么讯息?”

    张无忌心头一震,只觉一只柔软的手掌伸了过来紧紧的握住他手,知道赵敏不欲自己于此刻上前相认,适才没听她话,贸然发石相援,已然冒昧,只因关切太过,不能让谢逊受人欺凌,此刻忍得一时,却无关碍。

    金花婆婆道:“没有!”谢逊长叹一声,隔了半晌,才道:“韩夫人,咱们兄妹一场,你可不能骗我瞎子。我那无忌孩儿,当真还活在世上么?”

    金花婆婆迟疑未答。蛛儿突然说道:“谢大侠······”金花婆婆左手伸出,紧紧扣住她手腕,瞪眼相视,蛛儿便不敢再说下去了。谢逊道:“殷姑娘,你说,你说!你婆婆在骗我,是不是?”蛛儿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。金花婆婆右掌举起,放在她头顶,只须蛛儿一言说得不合她心意,内力一吐,立时便取了她性命。蛛儿道:“谢大侠,我婆婆没骗你。这一次我们去中原,没打听到张无忌的讯息。”金花婆婆听她这么说,右掌便即提起,离开了她脑门,但左手仍扣着她手腕。

    谢逊道:“那么你们打听到了什么消息?明教怎样了?咱们那些故人怎么样?”

    金花婆婆道:“不知道。江湖上的事,我没去打听。我只是要去找害死我丈夫的番僧算帐,还要找峨嵋派的灭绝老尼,报那一剑之仇,其馀的事,老婆子也没放在心上。”

    谢逊怒道:“好啊,韩夫人,那日你在冰火岛上,对我怎样说来?你说我张五弟夫妇为了不肯吐露我藏身的所在,在武当山上给人逼得双双自刎;我那无忌孩儿成为没人照料的孤儿,流落江湖,到处受人欺凌,惨不堪言,是也不是?”金花婆婆道:“不错!”谢逊道:“你说他遭人打了一掌玄冥神掌,日夜苦受煎熬。你在蝴蝶谷中曾亲眼见过他,要他到灵蛇岛来,他却执意不肯,是不是?”金花婆婆道:“不错!我若骗了你,天诛地灭,金花婆婆比江湖上的下三滥还不如,我死了的丈夫在地下也不得安稳。”

    谢逊点点头,道:“殷姑娘,你当真见过无忌?”蛛儿道:“是啊!那天我苦劝他来灵蛇岛,他非但不听,反而咬了我一口。我手背上牙齿痕还在,决不是假的。我······我好生记挂他。”

    赵敏抓着张无忌的手掌忽地一紧,双目凝视着他,眼光中露出又取笑、又怨怼的神色,意思似说:“你骗得我好!原来这姑娘先识得你,你们中间还有过这许多纠葛过节。”张无忌脸上一红,想起蛛儿对自己的一番古怪情意,心中又甜蜜,又酸苦。

    突然之间,赵敏抓起张无忌的手来,提到口边,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。张无忌手背登时鲜血迸流,体内九阳神功自然而然生出抵御之力,一弹之下,将赵敏的嘴角都震破了,也流出血来。但两人都忍住了不叫出声。张无忌眼望赵敏,不知她为何突然咬自己一口,却见她眼光中满是笑意,柔情脉脉,盈盈欲滴,张无忌从她的黄脸假须之后,心中见到了她的艳丽娇美。

    谢逊道:“好啊!韩夫人,我只因挂念我无忌孩儿孤苦,这才万里迢迢的离了冰火岛重回中原。你答允我去探访无忌,却何以不守诺言?”张无忌眼中的泪水滚来滚去,此时才知义父明知遍地仇家、仍不避凶险的回到中原,全是为了自己。

    金花婆婆道:“当日咱们说好了,我为你寻访张无忌,你便借屠龙刀给我。谢三哥,你借刀于我,老婆子言出如山,自当为你探访这少年的确实音讯。”谢逊摇头道:“你先将无忌领来,我自然借刀与你。”金花婆婆冷冷的道:“你信不过我么?”谢逊道:“世上之事,难说得很。亲如父子兄弟,也有信不过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张无忌知他想起了成昆的往事,心中又一阵难过。

    金花婆婆道:“那么你定是不肯先借刀的了?”谢逊道:“我放了丐帮的陈友谅下山,从此灵蛇岛上再无宁日,不知武林中将有多少仇家会来跟我为难。金毛狮王早已非复当年,除了这柄屠龙刀外,再也别无倚仗,嘿嘿······”他突然冷笑数声,说道:“韩夫人,适才那五人向我围攻,连那位巨鲸帮的好汉,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,难道你心中不是存着害我之意么?你是盼望我命丧丐帮手底,然后再来捡这现成便宜。谢逊眼睛虽瞎,心可没瞎。韩夫人,我再请问你,谢逊到你灵蛇岛来,此事十分隐秘,何以丐帮却知道了?”金花婆婆道:“我正要好好的查个明白。”

    谢逊伸手在屠龙刀上一弹,收入长袍之下,说道:“你不肯为我探访无忌,也只好由你。谢逊唯有重入江湖,再闹个天翻地覆。”说罢仰天一声清啸,纵身而起,从西边山坡上走了下去。但见他脚步迅捷,直向岛北一座山峰走去。

    那山顶上孤零零的盖着一所茅屋,想来他便住在那里。

    金花婆婆等谢逊走远,回头向张无忌和赵敏瞪了一眼,喝道:“滚下去!”

    赵敏拉着张无忌的手,当即下山,回到船中。张无忌道:“我要瞧义父去。”赵敏道:“当你义父离去之时,金花婆婆目露凶光,你没瞧见么?”张无忌道:“我也不怕她。”赵敏道:“我瞧这岛中藏着许多诡秘之事。丐帮人众何以会到灵蛇岛来?金花婆婆如何得知你义父的所在?她如何能找到冰火岛去?这中间实有许多不解之处。你去将金花婆婆一掌打死,原也不难,可是那就什么也不明白了。”张无忌道:“我并不想打死金花婆婆,但义父想得我好苦,我立刻要去见他。”

    赵敏摇头道:“别了十年啦,也不争再等一两天。张公子,我跟你说,咱们固然要防金花婆婆,可是也得防那陈友谅。”张无忌道:“那陈友谅么?此人很重义气,倒是条汉子。”赵敏道:“你心中真这么想?没骗我么?”张无忌奇道:“骗你什么?这陈友谅甘心代郑长老一死,就很难得。”

    赵敏一双妙目凝视着他,叹了口气,道:“张公子啊张公子,你是明教教主,要统率多少桀骜不驯的英雄豪杰,谋干多少大事,如此容易受人之欺,那如何得了?”张无忌奇道:“受人之欺?”赵敏道:“这陈友谅明明欺骗了谢大侠,你双眼瞧得清清楚楚,怎会看不出来?”张无忌跳了起来,心中不愤,问道:“他骗我义父?”

    赵敏道:“当时谢大侠屠龙刀一挥,丐帮高手四死一伤,那陈友谅武功再高,未必能逃得过宝刀的一割。身当此境,不是上前拚命送死,便是跪地求饶。可是你想,谢大侠不愿自己行踪为人知晓,陈友谅再磕三百个响头,也未必能哀求得谢大侠心软,除了假装仁侠重义,难道还有其他更好的法子?”她一面说,一面在张无忌手背伤口上敷了一层药膏,用自己的手帕为他包扎。

    张无忌听她解释陈友谅的处境,果然一点不错,可是回想当时陈友谅慷慨陈辞,语气中实无半点虚假,仍将信将疑。赵敏又道:“好,我再问你:那陈友谅对谢大侠说这几句话之时,他两只手怎样,两只脚怎样?”

    张无忌那时听着陈友谅说话,时而瞧瞧他脸,时而瞧瞧义父的脸色,没留神陈友谅手脚如何,但他全身姿势其实均已瞧在眼中,旁人不提,他也不会重行念及,此刻听赵敏问起,当时的情景便重新映入脑海,说道:“嗯,那陈友谅右手略举,左手横摆,那是一招‘狮子搏兔’。他两只脚么?嗯,是了,这是‘降魔踢斗式’。那都是少林派的拳法,但也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招数。难道他假装向我义父求情,其实是意欲偷袭么?那可不对啊,这两下招式不管用。”

    赵敏冷笑道:“张公子,你于世上的人心险恶,可真明白得太少。谅那陈友谅有多大武功,他向谢大侠偷袭,焉能得手?此人聪明机警,乃第一等人才,当有自知之明。倘若他假装义气深重的鬼蜮伎俩给谢大侠识破了,不肯饶他性命,依他当时所站位置,这一招‘降魔踢斗式’踢的是谁?一招‘狮子搏兔’搏的是那一个?”

    张无忌只因对人处处往好的一端去想,没去深思陈友谅的诡计,经赵敏这么一提,脑海中一闪,背上竟微微出了一些冷汗,颤声道:“他······他这一脚踢的是躺在地下的郑长老,出手去抓的是殷姑娘。”

    赵敏嫣然一笑,说道:“对啦!他一脚踢起郑长老往谢大侠身前飞去,再抓着那位跟你青梅竹马、结下啮手之盟的殷姑娘,往谢大侠身前推去,这么缓得一缓,他便有机可乘,或者能逃得性命。虽然谢大侠神功盖世,手有宝刀,此计未必能售,但除此之外,更无别法。倘若是我,所作所为也只能如此这般。我一直要另想别策,可是直到现下,仍想不出旁的更好法子。此人在顷刻之间机变如此,当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!”说着不禁连连赞叹。

    张无忌越想越心寒,世上人心险诈,他自小便经历得多了,但像陈友谅那样厉害,倒也少见,过了半晌,说道:“赵姑娘,你一眼便识破了他的机关,比他更为了得。”

    赵敏脸一沉,道:“你讥刺我么?我跟你说,你如怕我用心险恶,不如远远的避开我为妙。”张无忌笑道:“那也不必。你对我所使诡计已多,我事事会防着些儿。”赵敏微微一笑,说道:“你防得了么?怎么你手背上给我下了毒药,也不知道呢?”

    张无忌一惊,果觉伤口中微感麻痒,忙撕下手帕,伸手背到鼻端一嗅,叫道:“啊哟!”知道是给搽上了“去腐消肌膏”,那是外科中用以烂去腐肉的消蚀药膏,虽非毒药,但涂在手上,给她咬出的齿痕不免要烂得更加深了。这药膏本有些微的辛辣之气,赵敏在其中调了些胭脂,再用自己的手帕给他包扎,香气掩过了药气,教他不致发觉。张无忌忙奔到船尾,倒些清水来擦洗乾净。赵敏跟在身后,笑吟吟的助他擦洗。张无忌在她肩头上轻轻一推,恼道:“别走近我,这般恶作剧干么?难道人家不痛么?”

    赵敏格格笑了起来,说道:“当真是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。我怕你痛得厉害,才用这法子。”张无忌不去理她,气愤愤的自行回到船舱,闭上了眼睛。赵敏跟了进来,叫道:“张公子!”张无忌假装睡着,赵敏又叫了两声,他索性打起呼来。赵敏叹道:“早知如此,我索性涂上毒药,取了你的狗命,胜于给你不理不睬。”

    张无忌睁开眼来,问道:“我怎地是狗咬吕洞宾、不识好人心了?你且说说。”

    赵敏笑道:“我若说得你服,你便如何?”张无忌道:“你惯会强辞夺理,我自然辩你不过。”赵敏笑道:“你还没听我说,心下早便虚了,早知我是对你一番好意。”

    张无忌“呸”了一声道:“天下有这等好意!咬伤了我手背,不来赔个不是,那也罢了,再跟我涂上些毒药,我宁可少受些你这等好意。”赵敏道:“嗯,我问你:是我咬你这口深呢,还是你咬殷姑娘那口深?”张无忌脸上一红,道:“那·····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提它干么?”赵敏道:“我偏要提。我在问你,你别顾左右而言他。”

    张无忌道:“就算是我咬殷姑娘那口深。可是那时候她抓住了我,我当时武功不及她,怎么也摆脱不了,小孩子心中急起来,只好咬人。你又不是小孩子,我也没抓住你,要你到灵蛇岛来?”

    赵敏笑道:“这就奇了。当时她抓住了你,要你到灵蛇岛来,你死也不肯来。怎地现下人家没请你,你却又巴巴的跟了来?毕竟是人大心大,什么也变了。”张无忌脸上又一红,笑道:“这是你叫我来的!”赵敏听了这话,脸也红了,心中感到一阵甜意。张无忌那句话似乎是说:“她叫我来,我死也不肯来。你叫我来,我便来了。”

    两人半晌不语,眼光一相对,忙都避了开去。

    赵敏低下了头,轻声道:“好罢!我跟你说,当年你咬了殷姑娘一口,她隔了这么久,仍念念不忘于你,我听她说话的口气啊,只怕一辈子也忘不了。我也咬你一口,也要叫你一辈子忘不了我。”张无忌听到这里,才明白她的深意,心中感动,却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赵敏又道:“我瞧她手背上的伤痕,你这一口咬得很深。我想你咬得深,她也记得深。要是我也重重的咬你一口,却狠不了这个心;咬得轻了,只怕你将来忘了我。左思右想,只好先咬你一下,再涂‘去腐消肌膏’,把那些牙齿印儿烂得深些。”

    张无忌先觉好笑,随即想到她此举虽然异想天开,终究是对自己一番深情,叹了口气,轻声道:“我不怪你了。算是我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。你待我如此,用不着这么,我也决不会忘。”

    赵敏本来柔情脉脉,一听此言,眼光中又露出狡狯顽皮之意,笑道:“你说:‘你待我如此’,是说我待你如此不好呢,还是如此之好?张公子,我待你不好的事情很多,待你好的,却没一件。”张无忌道:“以后你多待我好一些,那就成了。”握住她左手放到口边,笑道:“我也来狠狠的咬上一口,教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。”

    赵敏突然一阵娇羞,甩脱了他手,奔出舱去,一开舱门,险些与小昭撞了个满怀。赵敏吃了一惊,暗想:“糟糕!我跟他这些言语,莫要都让这小丫头听去啦,那可羞死人了!”不由得满脸通红,奔上了甲板。

    小昭走到张无忌身前,说道:“教主,我见金花婆婆和那丑姑娘从那边走过,两人都负着一只大袋子,不知要捣什么鬼。”

    张无忌嗯了一声,他适才和赵敏说笑,渐涉于私,突然见到小昭,不免有些羞惭,又微感内咎,有点儿对这小妹子不起,心想小昭其实对我更好,可是我从来没对她这般说到了心坎儿里去。他楞了一楞,才道:“是不是走向岛北那山上的小屋?”小昭道:“不是,她二人一路向北,但没上山,似乎在争辩什么。那金花婆婆好像很生气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张无忌走到船尾,遥遥瞧见赵敏俏立船头,眼望大海,只不转过身来,但听得海中波涛忽喇忽喇的打在船边,他心中也如波浪起伏,难以平静。良久良久,眼见太阳从西边海波中没了下去,岛上树木山峰渐渐的阴暗朦胧,这才回进船舱。

    张无忌用过晚饭,对赵敏和小昭道:“我去探探义父,你们守在船里罢,免得人多了给金花婆婆惊觉。”赵敏道:“那你索性再等一个更次,待天色全黑再去。”张无忌道:“是。”他惦记义父,心热如沸,这一个更次可着实难熬。好容易等得四下里一片漆黑,他站起身来,向赵敏和小昭微微一笑,走向舱门。

    赵敏解下腰间倚天剑,道:“张公子,你带了此剑防身。”张无忌一怔,道:“你带着的好。”赵敏道:“不!你此去我有点儿担心。”张无忌笑道:“担心什么?”赵敏道:“我也说不上来。金花婆婆诡秘难测,陈友谅鬼计多端,又不知你义父是否相信你就是他那‘无忌孩儿’······唉,此岛号称‘灵蛇’,说不定岛上有什么厉害的毒物,更何况······”她说到这里,住口不说了。张无忌道:“更何况什么?”赵敏举起自己手来,在口唇边做个一咬的姿势,嘻嘻一笑,不由得脸儿红了。张无忌知她说的是他表妹殷离,摆了摆手,走出舱门。

    赵敏叫道:“接着!”将倚天剑掷了过去。张无忌接住剑身,心头又是一热:“她对我这等放心,竟连倚天剑也借了给我。”

    他将剑插入腰带,提气便往岛北那山峰奔去。他记着赵敏的话,生怕草中藏有蛇虫毒物,只往光秃秃的山石上落脚。只一盏茶功夫,已奔到山峰脚下,抬头望去,见峰顶那茅屋黑沉沉的并无灯火,心想:“义父已安睡了么?”但随即想起:“他老人家双目已盲,要灯火何用?”便在此时,隐隐听得左首山腰中传来说话声音。他伏低身子,寻声而往,声音却又听不见了。

    这时一阵朔风自北吹来,刮得草木猎猎作响,张无忌乘着风声,快步疾进,只听得前面四五丈外,金花婆婆压低着嗓子道:“还不动手?延延挨挨的干什么?”殷离道:“婆婆,你这么干,似乎······似乎对不起老朋友。谢大侠跟你数十年的交情,他信得过你,才从冰火岛回归中原。”金花婆婆冷笑道:“他信得过我?真笑话奇谈了。他如信得过我,干么不肯借刀于我?他回归中原,只是要找寻义子,跟我有什相干?”

    黑暗之中,依稀见到金花婆婆佝偻着身子,忽然叮的一声轻响,她身前发出一下金铁和山石撞击之声,过了一会,又是这么一响。张无忌大奇,但生怕给二人发觉,不敢再走近瞧个明白。只听殷离道:“婆婆,你要夺他宝刀,明刀明枪的交战,还不失为英雄行径。眼下之事倘若传扬出去,岂不为天下好汉耻笑?那灭绝师太已经死了,你又要屠龙刀何用?”

    金花婆婆大怒,伸直了身子,厉声道:“小丫头,当年是谁在你父亲掌底救了你的小命?现下人大了,就不听婆婆吩咐!这谢逊跟你非亲非故,何以要你一鼓劲儿的护着他?你倒说来听听。”她语气严峻,嗓音却低,似乎生怕让峰顶的谢逊听到了,其实峰顶和此处相距极远,只要不是以内力传送,便高声呼喊,也未必能听到。

    殷离将手中拿着的一袋物事往地下一摔,呛啷啷一阵响亮,跟着退开了三步。

    金花婆婆厉声道:“怎样?你羽毛丰了,便想飞了,是不是?”张无忌虽在黑暗之中,仍可见到她晶亮的目光如冷电般威势迫人。殷离道:“婆婆,我决不敢忘你救我性命、教我武艺的大恩。可是谢大侠是他······是他的义父啊。”金花婆婆哈哈一声乾笑,说道:“天下竟有你这等痴丫头!那姓张的小子摔在西域万丈深谷之中,那是你亲耳听到武烈、武青婴他们说的。你还不死心,硬将他们掳了来,详加拷问,他们一切说得明明白白了,难道这中间还有假的?这会儿那姓张的小子尸骨都化成灰啦,你还念念不忘于他。”

    殷离道:“婆婆,我心中可就撇不下他。也许,这就是你说的什么······什么前世的冤孽!”金花婆婆叹了口气,说道:“别说当年这孩子不肯跟咱们到灵蛇岛来,就算跟你成了夫妻,他死也死了,又待怎地?幸亏他死得早,要是这当口还不死啊,见到你这般模样,又怎能爱你?你眼睁睁的瞧着他爱上别个女子,心中怎样?”这几句话语气已大转温和。

    殷离默默不语,显是无言可答。金花婆婆又道:“别说旁人,单是咱们擒来的那个峨嵋派周姑娘,这般美貌,那姓张的小子见了非动心不可。那时你要杀了周姑娘呢,还是杀了那小子?哼哼,你倘若不练这千蛛万毒手,原是个绝色佳人,现在啊,可什么都完啦!”殷离道:“他人已死了,我相貌也毁了,还有什么可说的?可是谢大侠既是他义父,婆婆,咱们便不能动他一根寒毛。婆婆,我只求你这件事,另外我什么也听你的话。”说着当即跪倒。

    张无忌暗自诧异:“我新任明教教主,早已轰传武林,怎地她二人却一无所知?嗯,是了,想是她二人远赴冰火岛接回我义父,来回耽搁什久,这次前往大都,一到即回,又跟谁也没来往,因之对我名字全无所闻。”

    金花婆婆沉吟片刻,道:“好,你起来!”殷离喜道:“多谢婆婆!”金花婆婆道:“我答允你不伤他性命,但那柄屠龙刀我却非取不可。”殷离道:“可是······”金花婆婆截断她话头,喝道:“别再罗里罗唆,惹得婆婆生气。”手一扬,叮的又是一响。但见她双手连扬,渐渐走远,叮叮之声不绝于耳。殷离抱头坐在一块石上,轻轻啜泣。

    张无忌见她对自己竟如此一往情深,心下激动万分,不由得热泪盈眶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,金花婆婆在十馀丈外喝道:“拿来!”殷离无可奈何,只得提了两只布袋,走向金花婆婆身旁。

    张无忌走上几步,低头看时,一惊非同小可,只见地下每隔两三尺,便是一根七八寸长的钢针插在山石之中,向上的一端尖利异常,闪闪生光。他越想越心惊,金花婆婆显然要去邀斗他义父谢逊,却生怕不敌,倘若发射暗器,谢逊听风辨器,自可躲得了,但在地下预布钢针,无声无息,只须引得他进入针地,双目失明之人如何能够抵挡?他忍不住怒气勃发,伸手便想拔出钢针,挑破她的阴谋,转念一想:“这恶婆叫我义父为谢三哥,昔日两人的交情必定非同寻常。且待她先和我义父破脸,我再来揭破她鬼计。今日老天既教我张无忌在此,决不致让义父受到损伤。”

    当下抱膝坐在石后,静观其变。忽听得山风声中,有如落叶掠地,有个轻功高强之人悄悄欺近,转头瞧去,只见一人躲躲闪闪的走来,正是那丐帮长老陈友谅,手执弯刀,却用布套套着刀身,遮住刀光。他暗想赵敏所料不错,此人果非善类。

    只听得金花婆婆长声叫道:“谢三哥,有不怕死的狗贼找你来啦!”

    张无忌吃了一惊,心想金花婆婆好生厉害,难道我的踪迹让她发见了?按理说决不致于。只见陈友谅伏身在长草之中,更一动也不敢动。张无忌几个起落,又向前抢出数丈,他要离义父越近越好,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诡计,救援不及。

    过不多时,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山顶小屋中走了出来,正是谢逊,缓步下山,走到离金花婆婆数丈处站定,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金花婆婆道:“嘿嘿,谢三哥,你对故人步步提防,对外人却十分轻信。你白天放了的陈友谅,这会儿又来找你啦。”谢逊冷冷的道:“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。谢逊一生只吃自己人的亏。那陈友谅干么又来找我?”

    金花婆婆道:“这等奸猾小人,理他作什?白天你饶他性命之时,你可知他手上脚下摆的是什么招式?他双手摆的是‘狮子搏兔’,脚下蓄势蕴力,乃是一招‘降魔踢斗式’,哈哈!”她说话清脆动听,但笑声却似枭啼,深宵之中,更显凄厉。

    谢逊一怔,已知金花婆婆所言不虚,只因自己眼盲,竟上了陈友谅的当。他淡淡的道:“谢逊受人之欺,已非首次。此辈宵小,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,多杀一个,少杀一个,有何分别?韩夫人,你也算是我好朋友,当时不说,这时候再来说给我听,是存心气我来着?”说到这里,突然间纵身而起,迅捷无伦的扑到陈友谅身前。

    陈友谅大骇,挥刀劈去。谢逊左手一拗,将他手中弯刀夺过,顺手掷地,跟着啪啪啪,连打他三个耳光,右手抓住他后颈提起,说道:“我此刻杀你,如同杀鸡,不过谢逊有言在先,许你十年之后再来找我。你再教我在此岛上撞见,当场便取你狗命。”一挥手,将他远远掷了出去。

    眼见那陈友谅落身之处,正是插满了尖针的所在,他这一落下,身受针刺,金花婆婆布置了一夜的奸计立时破败。她飞身而前,伸拐杖在他腰间一挑,将他又送出数丈,喝道:“你再敢踏上我灵蛇岛一步,我杀你丐帮一百名化子。金花婆婆说过的话向来作数,今日先赏你一朵金花。”左手一扬,黄光微闪,噗的一声,一朵金花已打在陈友谅左颊的“颊车穴”上,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,以免泄漏机密。

    陈友谅按住左颊,急奔下山而去。此时谢逊相距尖针阵已不过数丈,张无忌反而在他身后。张无忌内功高出陈友谅远什,屏住呼吸,谢逊和金花婆婆均不知他伏身在旁。

    金花婆婆回身赞道:“谢三哥,你以耳代目,不减其明,此后重振雄风,可再在江湖上纵横二十年。”谢逊道:“我可听不出‘狮子搏兔’和‘降魔踢斗式’。只要得知无忌孩儿的确讯,我已死也瞑目。谢逊身上血债如山,死得再惨也是应该,还说什么纵横江湖?”

    金花婆婆笑道:“明教护教法王,杀几个人又算什么?谢三哥,你的屠龙刀借我一用罢。”谢逊摇头不答。金花婆婆又道:“此处形迹已露,你也不能再住。我另行觅个隐僻所在,送你去小住数月,待我持屠龙刀去胜了峨嵋派的大敌,绝对尽全力为你探访张公子下落。凭我的本事,要将张公子带到你面前,当非难事。”谢逊又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金花婆婆道:“谢三哥,你还记得‘四大法王,紫白金青’这八个字么?想当年咱们在阳教主手下,鹰王殷二哥,蝠王韦四哥,再加你我二人,横行天下,有谁能挡?今日虎老雄心在,你能让紫衫老妹子任由人欺,不加援手么?”

    张无忌大吃一惊:“听她这话,莫非她竟是本教四大法王之首的紫衫龙王?天下焉有这等奇事?怎么她连韦蝠王也叫‘四哥’?”

    只听谢逊喟然道:“这些旧事,还提他作什?老了,大家都老了!”

    金花婆婆道:“谢三哥,我老眼未花,难道看不出三十年来你武功大进?你又何必谦虚?咱们在这世上也没多少时候好活了,依我说啊,明教四大法王乘着没死,该当联手江湖,再轰轰烈烈的干一番事业。”谢逊叹道:“殷二哥年纪大了,韦四弟身上寒毒难除,这时候未必还活着。”金花婆婆笑道:“这个你可错了。我老实跟你说,白眉鹰王和青翼蝠王,眼下都在光明顶上。”谢逊奇道:“他们又回光明顶?那干什么?”金花婆婆道:“这是阿离亲眼所见。阿离便是殷二哥的亲孙女,她得罪了父亲,她父亲要杀她。第一次是我救了她,第二次是韦四哥所救。迢哥带她上光明顶去,中途又给我悄悄偷了出来。阿离,你将六大门派如何围攻光明顶,跟谢公公说说。”

    殷离于是将在西域所见之事简略的说了,只是她未上光明顶就给金花婆婆携回,以后光明顶上的一干事故就全然不知。

    谢逊越听越焦急,连问:“后来怎样?后来怎样?”终于怒道:“韩夫人,你虽因婚姻之事和众兄弟不和,但本教有难,你怎能袖手旁观?阳教主是你义父,他当年如何待你,你全不放在心上了?你瞧殷二哥和韦四弟、五散人和五行旗,不是同赴光明顶出力么?”金花婆婆冷冷的道:“我取不到屠龙刀,终究是峨嵋派灭绝老尼的手下败将,便到光明顶上,也没面目再跟她动手,去了还不是白饶?”

    两人相对默然。过了一会,谢逊问道:“你当日如何得知我的所在,何以始终不肯明言?是武当派的人说的么?”金花婆婆道:“武当派的人怎知道?张翠山夫妇受诸派勒逼,宁可自刎,也不肯吐露你藏身之所,武当门下自然不知。好,今日我什么也不必瞒你,我在西域撞到一个名叫武烈的人,他是当年大理段家传人武三通的子孙,阴错阳差,我听他和女儿说话,给我捉摸到了破绽,用酷刑逼他说了出来。”谢逊沉默半晌,才道:“这个姓武的见过我那无忌孩儿,是不是?想是他骗着小孩儿家,探听到了秘密。”

    张无忌听到此处,心下惭愧无已,想起当年自己在朱家庄受欺,朱长龄、朱九真父女以诡计套得自己吐露真情,倘若义父竟尔因此落入奸人手中,自己可真万死莫赎了。义父虽然眼盲,推测这件事却便似亲见一般。

    只听谢逊又问:“六大派围攻明教,岂同小可,我教到底怎样?”金花婆婆道:“明教兴衰存亡,早跟老婆子没半点相干。当年光明顶上,大夥儿一齐跟我为难,你是全忘了,老婆子却记得清清楚楚。当时只阳教主和你谢三哥,才真正对我是好的,我可也没忘记。”谢逊道:“唉,私怨事小,护教事大。韩夫人,你胸襟未免太窄。”

    金花婆婆怒道:“你是男子汉大丈夫,我却是气量窄小的妇道人家。当年我破门出教,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干。若非如此,那胡青牛怎能将我当作外人?他为何定要我重归明教,才肯为银叶大哥疗毒?胡青牛是我所杀,紫衫龙王早犯了明教的大戒。我跟明教还能有什么干系?”谢逊摇了摇头,道:“韩夫人,我明白你的心事。你想借我屠龙刀去,口说是对付峨嵋派,实则是去对付杨逍、范遥。你念念不忘的,只是想进光明顶的秘道。你要夺倚天剑,想来用意也是这样。那我更加不能相借。”

    金花婆婆默然。隔了一会,只听她咳嗽数声,说道:“谢三哥,当年你我的武功,高下如何?”谢逊道:“四大法王,各有所长。”金花婆婆道:“今日你坏了一对招子,再跟老婆子相比呢?”

    谢逊昂然道:“你要恃强夺刀,是不是?谢逊有屠龙刀在手,抵得过坏了一对招子。”他嘘了口长气,向前踏上一步,一对失了明的眸子对准了金花婆婆,神威凛凛。

    殷离瞧得害怕,向后退了几步。金花婆婆却佝偻着身子,撑着拐杖,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,看来谢逊只须一伸手,便能将她一刀斩为两段,但她站着一动不动,似乎全没将谢逊放在眼里。张无忌曾见过她数度出手,当真快速绝伦,比之韦一笑,另有一分难以言说的诡秘怪异,如鬼如魅,似精似怪。此刻她和谢逊相对而立,一个是剑拔弩张,蓄势待发,一个却似成竹在胸,好整以暇。张无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、义父和韦蝠王之上,武功自然十分厉害,不禁为谢逊暗暗担心。

    但听得四下里疾风呼啸,隐隐传来海中波涛之声,于凶险的情势之中,更增一番凄怆悲凉之意。两人相向而立,相距不过丈许,谁也不先动手。

    过了良久,谢逊忽道:“韩夫人,今日你定要迫我动手,违了我们四法王昔日结义时祸福与共、生死不渝的誓言,谢逊好生难受。”金花婆婆道:“谢三哥,你向来心肠挺软,我当时真没料到,武林中那许多成名的英雄豪杰,都是你一手所杀。”谢逊叹道:“我心怀父母妻儿之仇,什么也不顾了。我生平最不应该之事,乃是连发一十三招七伤拳,打死了少林派的空见神僧。”

    金花婆婆凛然一惊,道:“空见神僧当真是你打死的么?你什么时候练成了这等厉害武功?”她本来自信足可对付得了谢逊,此刻始有惧意。谢逊道:“你不用害怕。空见神僧只挨打不还手,他要以广大无边的佛法,渡化我这邪魔外道。”金花婆婆哼了一声,道:“这才是了,老婆子及不上空见神僧,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见,不用九拳十拳,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。”

    谢逊退了一步,声调忽变柔和,说道:“韩夫人,从前在光明顶上你待我委实不错。那日我做哥哥的生病,内子偏又产后虚弱,不能起床。你照料我一月有馀,尽心竭力,我始终铭感于心。”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,又道:“我在海外以兽皮为衣,你给我缝这身衣衫,里里外外,无不合身,足见光明顶结义之情尚在。你去罢!从此而后,咱们也不必再会面了。我只求你传个讯出去,要我那无忌孩儿到此岛来和我一会,做哥哥的足感大德。”

    金花婆婆凄然一笑,说道:“你倒还记得从前这些情谊。不瞒你说,自从银叶大哥一死,我早将世情瞧得淡了,只不过尚有几桩怨仇未了,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,相从银叶大哥于地下。谢三哥,光明顶上那些人物,任他武功了得,机谋过人,你妹子都没瞧在眼里,便只对你谢三哥另眼相看。你可知其中缘由么?”

    谢逊抬头向天,沉思半晌,摇头道:“谢逊庸庸碌碌,不值得贤妹看重。”

    金花婆婆走上几步,抚着一块大石,缓缓坐下,说道:“昔年光明顶上,只阳教主和你谢三哥,我才瞧着顺眼。做妹子的嫁了银叶先生,唯有你们二人,没怪我所托非人。”谢逊也坐了下来,说道:“韩大哥虽非本教中人,却也英雄了得,他武功虽不如我,胆气却不输于我,我是很佩服的。英雄不寿,令人伤悼。当年众兄弟力持异议,未免胸襟窄了。唉,六大派围攻光明顶,不知众兄弟都无恙否?”金花婆婆道:“谢三哥,你身在海外,心悬中土,念念不忘旧日兄弟。人生数十年转眼即过,何必老是想着旁人?”

    两人此时相距已不过数尺,呼吸可闻,谢逊听得金花婆婆每说几句话便咳嗽一声,说道:“那年你在碧水寒潭中冻伤了肺,缠绵至今,总是不能全愈么?”金花婆婆道:“每到天寒,便咳得厉害些。嗯,咳了几十年,早也惯啦。谢三哥, 我听你气息不匀,是否练那七伤拳时伤了内脏?须得多多保重才是。”

    谢逊道:“多谢贤妹关怀。”忽然抬起头来,向殷离道:“阿离,你过来。”殷离走到他身前,叫了声:“谢公公!”谢逊道:“你使出全力,戳我一指。”殷离愕然道:“我不敢。”谢逊笑道:“你的千蛛万毒手伤不了我,尽管使劲便了。我只试试你的功力。”殷离仍道:“孩儿不敢。”又道:“谢公公,你跟婆婆既是当年的结义兄妹,能有什么事说不开?大家不用争这把刀子了罢。”

    谢逊凄然一笑,说道:“你戳我一指试试,不用怕!”殷离无奈,取出手帕,包住右手食指,一指戳在谢逊肩头,蓦地里“啊哟”一声大叫,向后急摔出去,飞出一丈有馀,腾的一响,坐在地下,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断。

    金花婆婆不动声色,缓缓的道:“谢三哥,你好毒的心思,生怕我多了个帮手,先行出手翦除。”谢逊不答,沉思半晌,道:“这孩儿心肠很好,她戳我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,手指上又包了手帕,不运千蛛毒气伤我。很好,很好。若非如此,千蛛毒气返攻心脏,她此刻已没命了。”

    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,背上出了一阵冷汗,心想义父明明说是试试殷离的功力,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试,这时岂非已经毙命?明教中人向来心狠手辣,以我义父之贤,也在所不免。他却不知谢逊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,明白对方心意,几句家常话一说完,便是绝不容情的恶斗,金花婆婆多了殷离这个帮手,于他大大不利,是以要用计先行除去。

    谢逊道:“阿离,你为什么一片善心待我?”殷离道:“你······你是他义父,又是······又是为他而来。在这世界上,只有你跟我两人,心里还记着他。”

    谢逊“啊”了一声,道:“没想到你对我无忌孩儿这么好,我倒险些儿伤了你性命。你附耳过来。”殷离挣扎着爬起,慢慢走到他身边。谢逊将口唇凑在她耳边,说道:“我传你一套内功心法,这是我在冰火岛上参悟而得,可说是集我毕生武学之大成。”不等殷离答话,便将那心法从头至尾说了一遍。殷离一时自难明白,只用心暗记。谢逊怕她记不住,又说了两遍,问道:“记住了么?”殷离道:“都记得了。”谢逊道:“你修习五年之后,当有小成。你可知我传你功夫的用意么?”殷离突然哭了出来,说道:“我······我知道。可是······可是我不能。”

    谢逊厉声道:“你知道什么?为什么不能?”说着左掌蓄势待发,只要殷离一句话答得不对,立时便毙她于掌下。殷离双手掩面,说道:“我知道你要我去寻找无忌,将这功夫转授于他。我知道你要我练成上乘武功之后,保护无忌,令他不受世上坏人的侵害,可是······可是······”她说了两个“可是”,伏地放声大哭。

    谢逊站起身来,喝道:“可是什么?是我那无忌孩儿已遭遇不测么?”殷离扑在他怀里,抽抽噎噎的哭道:“他······他早在六年之前,在西域······在西域坠入深谷死了。”谢逊身子一晃,颤声道:“这话······这话······当真?”殷离哭道:“是真的。那武烈父女亲眼见到他丧命的。我在他二人身上先后点了七次千蛛万毒手,又七次救他们活命,这等煎熬之下,他们······他们不能再说假话。”

    当殷离述说张无忌死讯之初,金花婆婆本待阻止,但转念又想,谢逊一听到义子身亡,定然心神大乱,拚斗时虽多了三分狠劲,却也少了三分谨慎,更易陷入自己所布的钢针阵中,当下只在旁微微冷笑,并不答话。

    谢逊仰天大啸,两颊旁泪珠滚滚而下。张无忌见义父和表妹为自己这等哀伤,再也忍耐不住,便欲挺身而出相认,忽听得金花婆婆道:“谢三哥,你那位义儿张公子既已殒命,你守着这口屠龙宝刀又有何用?不如便借了于我罢。”谢逊嘶哑着嗓子道:“你瞒得我好苦。要取宝刀,先取了我这条命去。”轻轻将殷离推在一旁,嘶的一声,将长袍前襟撕下,向金花婆婆掷了过去,这叫作“割袍断义”。

    张无忌心想:“我该当此时上前,说明真相,免他二人无谓的伤了义气。”便在此时,忽听得左侧远处长草中传来几下轻微的呼吸之声。相距既远,呼吸声又极轻,若非张无忌耳音极灵,再也听不出来,他心念一动:“原来金花婆婆暗中尚伏下帮手?我倒不可贸然现身。”但听得刀风呼呼,谢逊已和金花婆婆交上了手。

    只见谢逊使开宝刀,有如一条黑龙在她身周盘旋游走,忽快忽慢,变化若神。金花婆婆忌惮宝刀锋利,远远在他身旁兜着圈子。谢逊有时卖个破绽,金花婆婆毫不畏惧的欺身直进,待他回刀相砍,随即极巧妙的避了开去。二人于对方武功素所熟知,料得不能在一二百招内便分高下。谢逊倚仗宝刀之利,金花婆婆则欺他盲不见物,二人均在自己所长的这一点上寻求取胜之道,反将招数内力置之一旁。

    忽听得飕飕两声,黄光闪动,金花婆婆发出两朵金花。谢逊屠龙刀一转,两朵金花都黏在刀上。原来金花以纯钢打成,外镀黄金,铸造屠龙刀的玄铁却具极强磁性,遇铁即吸。这金花乃金花婆婆仗以成名的暗器,施放时变幻多端,谢逊即令双目健好,也须全力闪避挡格,不料这屠龙刀正是铁制暗器的克星。金花婆婆倏左倏右连发八朵金花,每一朵均黏在屠龙刀上。月暗星稀,夜色惨淡,黑沉沉的刀上黏了八朵金花,使将开来,犹如数百只飞萤在空中乱窜乱舞。

    突然金花婆婆咳嗽一声,一把金花掷出,共有十六七朵,教谢逊一柄屠龙刀黏得了东边的黏不了西边。谢逊袍袖挥动,卷去七八朵,另有八朵又都黏在屠龙刀上,喝道: “韩夫人,你号称紫衫龙王,名字犯了此刀的忌讳,若再恋战,于君不利。”

    金花婆婆打个寒噤,大凡学武之人,每日里性命在刀口上打滚,最讲究口彩忌讳,自己号称“龙王”,此刀却名“屠龙”,委实大大不妙,阴恻恻的笑道:“说不定倒是我这杀狮杖先杀了盲眼狮子。”呼的一杖击出。谢逊沉肩闪避,突然脚下一个踉跄,“啊”的一声,这一杖击中了他左肩,虽然力道已卸去了大半,但仍着实不轻。

    张无忌大喜,暗中喝了声采。他见谢逊故意装作闪避不及,受了一杖,便想:“义父只须将左手袍袖中的金花撒出,再以屠龙刀使一招‘千山万水’乱披风势斩去,金花婆婆不敢抵挡宝刀锋锐,务必更向左退,接连两退,内劲不继,那时义父以内力逼出屠龙刀上金花,激射而前,金花婆婆无力远避,非受重伤不可。”

    他心念甫动,果见黄光闪动,谢逊已将左手袖中卷着的金花撒出,金花婆婆疾向左退。张无忌斗然间想起一事,心叫:“啊哟,不好,金花婆婆乃将计就计。”其时他胸中于武学包罗万有,这两大高手的攻守趋避,无一不在他算中,但见谢逊的一招“千山万水”乱披风势斩出,金花婆婆更向左退。谢逊大喝一声,宝刀上黏着的十馀朵金花疾射而前。金花婆婆“啊哟”一声叫,足下一个踉跄,向后纵了几步。

    谢逊乃心意决绝之人,既已割袍断义,下手便毫不容情,纵身而起,挥刀向金花婆婆砍去,忽听得殷离高声叫道:“小心!脚下有尖针!”

    谢逊听到叫声,一惊之下,收势已然不及,只听得飕飕声响,十馀朵金花激射而至。金花婆婆要令他身在半空,无法挪移,这一落将下来,双足非踏上尖针不可。谢逊无可奈何,只得挥刀格打金花,忽听得脚底铮铮几声响处,他双足已然着地,竟安然无恙。他俯身摸去,触到四周都是七八寸长的钢针,插在山石之中,尖利无比,但自己落脚处的四枚钢针却已让人用石子打飞,听那掷石去针的劲势,正是日间手掷七石的巨鲸帮高手。此人在旁窥视,自己竟丝毫不觉,若非得他相救,脚底已受重伤,剩下来只有受金花婆婆宰割的份儿,倘若针上喂有毒药,立时便得丧命,脑海中念头只这么一转,背上已出了一阵冷汗。

    他二人互施苦肉计,谢逊肩头受了一杖,金花婆婆身上也吃了两朵金花,虽所伤均非要害,但对方何等劲力,受上了实非同小可。金花婆婆大咳几下,向张无忌伏身之处发话道:“巨鲸帮的贼子,你一再干挠老婆子的大事,快留下名来!”

    张无忌还未回答,突然间黄光闪烁,殷离一声闷哼,已给三朵金花打中胸口要害。原来金花婆婆眼见张无忌武功了得,自己出手惩治殷离,他定要阻挠,是以面对着他说话,乘他全没防备之际,反手发出金花。

    张无忌大骇,飞身而起,半空中接住金花婆婆发来的两朵金花,一落地便将殷离抱在怀中。殷离神智尚未迷糊,见一个小胡子老儿抱住自己,忙伸手撑拒,只一用力,嘴里便连喷鲜血。张无忌登时醒悟,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擦了几下,抹去脸上黏着的胡子和化装,露出本来面目。殷离一呆,叫道:“阿牛哥哥,是你?”张无忌微笑道:“是我!”殷离心中一宽,登时便晕了过去。张无忌见她伤重,不敢便为她取出身上所中金花,当即点了她神封、灵墟、步廊、通谷诸处穴道,护住她心脉。

    只听得谢逊朗声道:“阁下两次出手相援,谢逊多承大德。”

    张无忌哽咽道:“义······义······你何必······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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